作者 | 花瓢白
【资料图】
编辑 | 萧奉
题图 | 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
和苏童见面的时候,东澳岛碰巧在经历一场盛夏的暴雨。他选择在悬崖边的一个凉亭坐下,一边抽烟,一边欣赏电闪雷鸣的大海。
海浪翻滚着拍打岩石,凉丝丝的雨水不断飘进凉亭。苏童很喜欢这个原生态的小岛,码头后面的村子住着世世代代以打鱼为生的原住民。
东澳岛一角。(图/《我在岛屿读书2》)
如果不是这次节目邀约,苏童会一直维持在与世隔绝的状态里。近十年来,苏童一直在做一件漫长而煎熬的事——写一部长篇小说。
虽然大半辈子都在笔耕不辍,但写作依然让他感到痛苦。在他看来,一个作家就像一个工厂,这些年没有推出“新产品”,在路上偶遇打招呼的读者都会心存愧疚。
斑驳的年月爬满了苏童的写作台,倦怠感和拖延症也缠上了他,小说多次“难产”,鸿篇巨制不再是一件易事,但苏童还在努力拨开荆棘。
“写作是一件很麻烦的事。尤其是写长篇小说,它是一场自我斗争,是跟小说里的人物作斗争,跟结构作斗争,从来都不是一个愉快的过程。”苏童说。
苏童在岛屿书屋。(图/《我在岛屿读书2》)
步入花甲之年后,苏童更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。可是,他曾经可以写得很快,比如在1987年到1991年短短几年间,苏童就相继发表了《一九三四年的逃亡》《妻妾成群》《妇女生活》《红粉》《米》等脍炙人口的作品,名震一时。
如今30余年过去了,苏童写得越来越慢,也开始对当下文学的形势充满不确定感,不时会思虑一个问题:“100万字的东西现在还有人看吗?”
《妻妾成群》中的女性
出生于苏州的苏童,一度因为文风细腻阴鸷被误认为是个“女性作家”。
他擅于描写人们内心“压抑与欲望”的对撞,特别是立于新旧社会“分界点”的女人。在他的小说中,许多女性都有一定的反抗意识,尝试过挣脱既定的命运,但最终都会走向幻灭。
《妻妾成群》中的颂莲本来是个“受过新时代教育”的读书人,但因为家道败落,不得不嫁到高墙深院,屈身为妾。
一嫁入门就得承受“老祖宗家训”的颂莲。(图/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)
《红粉》中的妓女小萼和秋仪,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双双被送去改造,一个逃到了嫖客家寄人篱下,另一个则成为了玻璃瓶厂的女工,但她们最终殊途同归,与同一个男人纠缠不休。
《妇女生活》中的娴、芝、箫三代女子,分别对应了中国的三个时代变迁史,有人沉溺于明星梦,有人只想相夫教子,但当个人被历史裹挟着滚滚向前,悲剧周而复始。
她们分别做出了自己的人生抉择,但不同的道路本质上只是通往不同的深渊。
章子怡一人分饰三角的电影,原著就是苏童的《妇女生活》。(图/《茉莉花开》)
虽然苏童的小说背景大多置于20世纪前半叶,但近年来一直不乏有新读者,特别是出版逾30年的《妻妾成群》——哪怕一夫多妻制早已消亡,年轻人还是会不断迷上这个故事。
在苏童看来,如果90后和00后还能喜欢这个小说,那他们读的肯定不是夫与妻、妻与妾的那些事儿,而是人与人之间的故事。
他们在一个屋檐下,在一个非常封闭集中的空间里,人性会爆发出最真实的一部分,正如苏童在一篇创作自述中,把小说中的四个女人形容为“在痛苦中一齐拴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,像四棵枯萎的紫藤在稀薄的空气中互相绞杀,为了争夺她们的泥土和空气”。
三太太梅珊和四太太颂莲。(图/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)
而读者之所以能一直对颂莲产生共情,不只是因为女大学生嫁入封建家族做四太太,更多是因为从她身上读出了一个真正痛苦的灵魂。
“三太太梅珊反抗了,所以她是悲剧,但她没什么痛苦了对吧?尤其是随着梅珊最后的投井,生命消失了。但颂莲还在那存活,还要每天看见院子里的那口井。她活着,但是她疯了。”苏童解释道。
“颂莲们”在现代也会一直存活。这种女性在男权社会被迫争斗、最终无声毁灭的故事,无论过去多久,读者都能从中感受到深切的痛苦和恐惧,正如苏童把颂莲比喻为“一条新上的梁柱,还散发着新鲜木材的气息,却也是最容易断裂的”。
苏童用古老的中国传统素材虚构了一座座华丽又摇摇欲坠的旧宫殿,当女性被围困其中,眼前的命运便如同坚硬冰冷的墙,个人难以跨越,只能迎头撞上。
颂莲一生都无法离开高墙深院。(图/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)
一个编辑的创作往事
和很多作家不同的是,苏童还有一段做编辑的经历。1985年底,他被招纳到《钟山》杂志麾下,成为了该刊最年轻的编辑。
创刊于1978年的《钟山》,是改革开放后创刊最早的几家大型文学刊物之一。那时的苏童还未成名,主要工作就是天南海北地找稿子,寻访优秀的作者。他编过贾平凹、铁凝等“大佬”的作品,也在西安见过蹲在自行车棚里写《平凡的世界》的路遥,看到他为了写作“皮肤什么都是黄的,像灯油一样在熬”。
路遥旧照。(图/网络)
彼时的文学报刊正处于黄金时代,所以编辑的工作与现在也不太一样,每天需要登记投稿作者信息,盯着稿件进入初审、二审、终审流程,给作者手写回信,有时候为了抢到一些名家首发还要和其他杂志社进行抢稿大战。
路遥曾经的投稿。(图/《我在岛屿读书》)
编辑部内部也常会为了稿件爆发唇枪舌剑,特别是中午吃完饭后,大家就聚在一起谈论文学,为了一个稿子究竟是好的还是中等的、配不配在刊物上发表吵得面红耳赤,有时候甚至会掀桌子和打架。
后来在《我在岛屿读书》中回忆起这段时光,苏童觉得编辑的意义是“抹去宝石上的灰尘”,可以看出作者的才华,也可以看出“灰尘在哪”。
苏童谈当编辑的往事。(图/《我在岛屿读书》)
但在20世纪90年代过后,苏童觉得纯文学刊物有日薄西山之势,不再像80年代那么火爆,《钟山》杂志从80万的印数逐年往下掉,待到他离开的时候,只剩下几万册。
不再做编辑之后,苏童就走上了专业作家的道路,终日只埋头写作。特别在《黄雀记》之后,苏童就退隐多年,一直到受邀和余华、程永新等作家参加《我在岛屿读书》才算是重回公众视野。
文坛“老友记”。(图/《我在岛屿读书2》)
苏童把这称为自己的“处女秀”,但与其说是一档综艺节目,不如说是一场和旧日文坛好友的“十日谈”。他们聊阅读,聊写作,会把严肃的话题说得像段子,互相之间很爱插科打诨。
在第一季的海南分界洲岛上,大家回忆起了许多往事,苏童说自己是文坛的“人体搬运工”:有一年到海南岛参加笔会,苏童就背着史铁生进行各种交通工具的转换,从北京的机场转到湛江的轮渡,再到海口;苏童还背过当时身体一塌糊涂的叶兆言,因为他突然间就会脸色煞白,苏童只能背着他往前走。
苏童回忆起背史铁生的往事。(图/《我在岛屿读书》)
第二季的时候,莫言也来了,他和余华曾是“睡在上下铺的兄弟”,两人是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研究班的同窗好友,甚至还住过同一间宿舍,见证过彼此的青春时光。
这是作家们少有的放下笔、完全钻进大自然的时刻。苏童觉得,如果把自己关在这个小岛上写作也不错,因为外界的干扰实在太多了。
不久之后,苏童又将回去继续写他即将耗时10年的小说,主题也依然与处于“分界点”的女性有关,但这次不是以时代来划分,而是以一个地理坐标——池塘。
他写了两个有相同名字的妇女,一个生活在城市,另一个生活在农村,各自的家庭隔着一个池塘遥遥相望。她们的命运截然不同,但两个家庭之间又存在着几十年的纠葛。
整个故事听起来有一种对称的美感。之所以喜欢用这样的结构写作,与苏童本人的成长背景也有关系。
张艺谋也曾把对称的魅力演绎到极致。(图/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)
童年的苏童一直住在苏州城北。那是一片密集的工厂区,一出门就能看见遍地的烟囱。“烟囱飘出来的烟都是不一样的,有水泥厂的白烟,碳肥厂的黑烟,还有制药厂的黄烟。所以我是在工厂烟雾下长大的城市孩子。”
但是从家里往外走三四百米,苏童突然就能看见成片的田野。因此,他生活的地方属于城市与乡村接壤的部位,从小的玩伴也一半是城里的孩子,一半是农村的孩子,土地和工业同时滋养了他。
或许,一个作家写到最后,都会回归自己的童年。在垂垂老矣的年纪,苏童像是在小说中重建了自己的年少时光,以一口池塘为中心,继续写着关于女性的故事。
Q&A
新周刊:《妻妾成群》这个故事当初有蓝本吗?
苏童:谈不上是蓝本,我家也没有一夫多妻的现象,就是小时候在我们街上见过很多别家的“小老婆”。我就蛮好奇的,就在想他们的大老婆去哪了。
那时候是20世纪70年代,1949年以前有过“妻妾成群”生活的男人也才五六十岁而已。他们往往会选择其中一房的女人,远离老家,找一个新的生存地,重新开始一夫一妻的生活。当时苏州是一个人口流动频繁的城市,我知道的一户是上海人,最后选择了跟年轻的一房生活,跟其他人都撇清了关系。还有一户是绍兴人,都不是苏州本土的。
新周刊:后来张艺谋把它拍成了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,你有参与剧本的改编吗?导演对故事最大的改编部分是?
苏童:完全没有参与改编,也没看剧本,我跟导演的合作基本上都是这样。电影最大的改编是把老爷的角色拿掉了,就是一夫多妻里的“夫”,只剩下一个背影。导演不想让老爷的角色抢了四个女人的戏,所以我在电影里没有看见老爷的正脸,其实那个演员还是张艺谋在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马精武。但在我的小说里,老爷是经常会出现的。
电影中的老爷一直只有背影或远景。(图/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)
新周刊:当过编辑的作家,跟其他作家会有什么不同?
苏童:以前是纸墨时代,当过编辑的人会对卷面特别注意,为什么呢?因为我自己当编辑时,我就特别“痛恨”那些只有作者自己认识的字,非要拿来给别人看!我得非常费劲才能辨认你的字,以及小说好不好。
所以,我后来(投稿)养成了一个习惯,我都是一笔一画地写,每个字都在表达对编辑的尊敬。
新周刊:在你小时候,最早的关于阅读的记忆是什么?
苏童:我最早的阅读记忆其实是看墙上糊的报纸。我们那个年代很特殊,跟现在的孩子说起来都觉得恍如隔世。那个年代的书是很匮乏的,我所谓的文学梦想是在贫瘠的土地上开始生根发芽的。
苏童和余华、叶子在岛屿书屋。(图/《我在岛屿读书2》)
新周刊:在当下的网络时代,很多人的阅读方式变成了流媒体上的“三分钟读一本经典”。你怎么看这种现象?
苏童:我觉得比较荒诞。当生活过分提倡“短平快”,很多东西的营养恐怕注定会流失,三分钟连一个骨骼都描述不起来,谈何营养。但阅读得分专业阅读和普通阅读,普通读者如果从事的工作跟文学并无关系,但又对文学有兴趣,那他通过这种快捷的方式知道一点,总比不知道好,所以它的积极意义还是有的。
新周刊:网络的确改变了很多东西,包括很多城市的报刊亭也荒废或消失了。
苏童:对,这对我来说是一件悲伤的事情。特别是到了2010年以后,它们就像一个个蘑菇一样突然萎缩掉了,枯萎了。我记得70年代上中学的时候,报刊亭在一个城市可能也就一两家,买刊物都要到邮局。我常到苏州人民路最大的邮局去,经常会遇到排长队。大家排队不是为了别的东西,就是为了买一本文学杂志。
新周刊:有没有哪些大部头是你年轻的时候读不下去,现在却很喜欢的?
苏童:有,一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,我读了好几次,年轻的时候读不下去,没觉得它有什么伟大的地方。还有一个是赫尔曼·梅尔维尔的《白鲸》,我当时觉得写得很差哈哈,居然敢认为写得很差!但几十年以后发现,这些小说确实是经典,可见伟大的小说是必有证明的,只不过是我未能领会而已,这跟年龄、领悟力和耐心都有关。
新周刊:很多人都听说过在意大利都灵那个有趣的故事。1998年,你和余华、莫言、王朔受邀去开“我为何写作”学术研讨会,结果余华说是“因为不想做牙医,不想上班”,莫言说是想“买一双皮鞋”,只有你纯洁地写“因为热爱文学所以走向文学道路”。
苏童:那都是余华在黑我!
新周刊:所以不是真的?那如果现在让你重回现场,重谈你为何写作,你会怎样谈?
苏童:是真的,但这不是不能随便乱讲的嘛!(笑)如果回到现场,他们这么说,我可能还是选择拒绝说。我那天正好感冒,鼻涕呼啦呼啦的,说话的声音都是不正常的,然后我就借故说我感冒严重,最后就没说。即便没感冒,我也会想别的招的。
新周刊:如果从此跟一群作家长期生活在一个荒岛上,能接受吗?
苏童:不行不行,那是要发生杀人事件的!哈哈哈开玩笑,时间待长了肯定是不行的。
校对:杨潮
运营:鹿子芮
排版:温文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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